好吧，这就是小家小院，有篱笆风，有茅檐雨，有叶蕴珠。这就是你们偶尔口中的渴慕——有个院子，院里种花，花旁瓜架，架下藏猫。
有不速之客三人来，《易经·需卦》上六的爻辞。古古怪怪来的三个搞暑期社会调查的大学生，都生的莽壮，皮肤黝黑，看来这个暑假走过不少的。问我是贫困户吗？村里有没有虚假贫困户？爻辞上说敬之终吉，我却开起玩笑。
有一只母鸡在阶基上下了个软皮蛋。这个蛋也许在暑热中怀宫已久，风一来，雨一来，清凉一激，圆熟而落。
随手一本新选唐诗三百首，八一年出版，书纸暗黄，陈旧得有些僵硬，易碎。杜牧有句：“鸟去鸟来山色里，人歌人哭水声中。”
乡间避暑绝佳。村子名“炉前”，并不恐怖，没有火焰山货真价实。依旧有不歇的蝉鸣，甚或还有烟火味，阳晃晃还是明晃晃，在这满目黛绿、红瓦白墙间轻浅了少许。河汉星辉，夜上眠觉要裹床薄被。
爷爷清早就在念念，在床上听不明白。声音嘶哑枯瘦，却也连绵不歇。近了才知，是在念数字，如诵佛号，在乎口念心持，摄受不断。佛喝神奇，尽显神奇，神不神奇，不能尽知。
爷爷的床头全是桐庐易医研究院的《易医资讯》，还有一些所谓的内部资料，诸如《晨曦风水》《法相神仙断》《佛道两门诸天仙佛结缘训》《针魂》《神妙魔法指》《敬慎山房导引图》《武御功》。
爷爷很虔信，一趟趟跑邮局汇款，再领书回来。笔记做得工整精细，一笔一划，均见昔日军人硬朗风神。他总是一个人，在这块园地他没有朋友，所以以前老我也接触接触，现在仍旧未改。
再而今，爷爷看电视已不再开声音了，起初我很诧异。爷爷说反正听不见了，耳背到了大音希声的程度。我看着光频跳闪，很期待电视机猛地响起，神奇的声音终究没有出现。即便如此，爷爷依旧没有错过什么，跟这个世界，他有他秘密的沟通孔道。
奶奶总说它的头太细了，冇猫头相；要生得虎头虎脑才让人看了放心。接着又说它的毛衣长得不乖态，怕是养不活；回想起以往的养猫史，那叫一个赛过一个的长势生猛，就像往荒地里撒把种子，不管不问也能长得漾毛水光，招人喜爱。
奶奶说，人有运道，牲畜也有运道。譬如某段时间养了几年好鸡，今年喂鸡就不怎么顺妥。而且一辈子都带猪财，哪年喂猪不喂个几百斤，妥妥帖帖地进了嘴入了肚，人便蹦哒得起来。
念叨着念叨着，便念到刚作新妇娘的日子，那些妯娌间的琐碎纷争，叹自己老实可欺。而大奶奶入土也有十来年了，三奶奶怕也有七八年了，遗像倚立在神龛上，静静地生着尘埃，相框上扎着黑花，相片是红底子，白面慈容——贾平凹说过，上了五六十岁的老妇都是，何况是已升极乐的善女人。旁边还有二爹，清瘦面庞，三分秀气，一头青丝，可惜了。
大曾祖是个行脚郎中，曾祖承陆公人高马大，曾做轿夫抬人去南岳进香，那得多远的脚程。老时牙痛，曾祖母就在旁边奚落，年轻时霸蛮得狠，能用牙咬两笸箩米上风车。两位两人临走时都未磨损后辈，曾祖母归老屋前，总是要喂饱小姑的肚子，从未有过的怜爱，可能是预知时至，对孙儿辈生生不舍。
小猫上了身。奶奶说赶紧将它拂落吧，身上脏。正二月间，天冷，它老往爷爷裤管里钻，被爷爷甩出老远。从此伤了心，唤也唤不拢，喂食也不呷。害得爷爷像哄小玄孙一样哄着，生怕它再也不归家了。夫子说，远则怨，近则不逊。
自从回家第一眼看到它，心便柔软得像水草，随着它水一样的猫咪声上下摇摆。以前不让动物近身，现在却让它在肚腹上走猫步，小爪子刺透衣服痒痒的。打个哈欠，很长很长的哈欠，比它的小舌头还长的哈欠，比它的哈欠还要长的小舌头，它的小舌头莹莹软软的，从粉嫩的嘴腔里伸出来招摇着。
然后便不管不顾地睡下来，伴着急促细微的呼呼声，睡姿是那么，全不像在睡，而是像表演。拍照声把它惊醒，它懒懒地矗起细脑壳，眼神迷离。见我没什么要交代的，它不过换一个睡姿而已。像一帆无风而动的舟，什么时候滑下我的身子，也没摔醒。
“已经改头换面，已经。但你知道曾经到场，把你接入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命运，通过众多不期而遇而不期而失的面孔，向你投递了一个充满蝉鸣和绿阴的夏天——如同一封难解的密旨。”
“桃李不言，下自成蹊。”再没有成群的欢欣，那或黝黑或嫩白的脚丫子，那在阳光下仰望的青稚的头颅，那猿猴般敏捷的身手，那满腹的酸酸甜甜和心满意足。现在的小孩子富足得太过知书达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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